短篇小说 魔鬼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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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 魔鬼涎 (第2/3页)

从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真是滑稽。有好一会儿我没看到他的正脸,只看到侧面,他的侧影看上去并不笨,像受惊的鸟儿,像弗拉·菲利波[插图]画笔下的天使,像一块米布丁。从这个少年的背影看来,他想学柔道,还曾为了一个观念或者一个妹妹跟别人打过几架。刚满十四岁,也许有十五岁,看得出来他衣食无忧,但是从父母那里一定要不到一分零花钱,所以即便只是买一杯咖啡、一盅白兰地或者是几支烟,他都要和小伙伴们合计好一会儿才能决定。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想着女同学们,或者想着要是能去电影院看场最新上映的电影,买几本小说、几条领带、几瓶绿标或白标的威士忌该有多好。在家里(他家一定是体面的,中午十二点准时吃饭,墙上装饰着浪漫主义的风景画,门厅黑洞洞的,玄关立着一个桃花心木做的伞架),时间缓缓流淌,他要成为母亲的骄傲、父亲的翻版,要写信给住在阿维尼翁的姨妈,要好好学习。所以他更愿意待在街上,十五岁的他拥有整条河流(尽管他兜里没有一分钱)和这座神秘的城市,拥有门上的标牌、战战兢兢的猫群、三十法郎一袋的炸薯片、对折了两次的色情杂志、像衣兜一样空空荡荡的孤独、对美好邂逅的渴盼,以及对新鲜事物的热爱,它们像风和大街一样触手可及,即使他无法完全理解,也依然能够让他全情投入。

    那个少年,或者任何一个少年的生活轨迹都大致如此,但现在尤其是他,落了单,被金发女人的喋喋不休困住了。(我并不想喋喋不休,但是刚刚飘过两片长长的、边缘参差不齐的云。我猜那天上午我一次都没抬头看天,因为当我预料到少年和那女人之间会出事,便一直看着他们,拭目以待……)长话短说,那少年焦虑不安,让人不难猜到几分钟前或者最多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少年来到岸边,看到那个女人,被她的姿色吸引住了。这正如她所料,因为她等在那儿就是为了守株待兔。也有可能是少年先到,她从阳台上或者汽车里看见了他,便走过来,随便找个借口搭话。她早就料到自己会让他紧张,让他想逃,她也知道他一定会自以为是地留下来,生硬拘谨地装成寻欢作乐的老手。接下来的部分就容易猜测了,因为五米开外一切还在继续,任何人都能揣摩出这场游戏、这场滑稽可笑的剑术攻防战的进展。最有趣的部分不在于观察当下,而是猜测结局。少年会胡乱编一个借口,说自己有约在身,然后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逃走。他想要潇洒地离开,但是那女人嘲弄的目光紧追不休,让他无地自容;也有可能他会留下来,他被蛊惑住了,或者只是没有勇气主动离开。那女人便会抚摸他的脸蛋,揉乱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言絮语,然后突然挽起他的手臂带他离开,除非,他自己因为欲火难耐或者心存恐惧而烦躁不安,主动去搂住她的腰、亲吻她。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但还没有发生,米歇尔坐在栏杆上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端起相机,准备照下岸边这生动的一幕:一对不寻常的男女,正在交谈,互相打量着。

    奇怪的是,这场景(几乎没有场景可言:那儿只有两个人,虽然都很年轻,但年纪相差不少)里有种不安的气息。我觉得是我把这种氛围添加进去的,因为如果我真的拍下了照片,照片就会重现这其中真实的愚蠢。我会想知道那个戴灰色帽子的男人在想些什么,他坐在方向盘后面,好像在读报或者打盹儿。他的车子停在通往人行桥的码头边。我刚刚才发现他,因为汽车如果停着,就不容易发现车里有人,人在这笼子里像是要消失了一般,只有运动起来、置身于危险之中,这可怜的笼子才有美感。但是那辆车一直停在那儿,形成(或者破坏)了岛上的一部分风景。一辆车:就像一盏路灯,或者广场上的一条长凳。它不像拂过肌肤的风,或者照在面前的阳光,时时都是鲜活的,同样,那少年和女人是独一无二的,有他们在,小岛就换了模样,展示出了一副全新的景象。总之,看报的男人很有可能也在关注着他们俩,跟我一样心怀叵测地翘首以待。这时那女人已经缓缓转过身来,把少年困在她和栏杆中间,我只能看到他们的侧影,少年比女人要高,虽然高不了多少,而那女人气势逼人,仿佛张开双翼的鸟儿凌驾于少年之上(突然她笑了一下,羽毛变成了鞭子),她只不过站着,微笑着,用手在空中比画着,似乎就能将少年碾碎。还等什么?用F16的光圈,取景要避开那辆可恶的黑色汽车,但是必须把那棵树框进去,用它平衡一下画面中太多的灰色……

    我抬起相机,装作正在为一个和他们不相干的取景调整焦距,其实是准备伺机而动。我满怀信心,认为最终能捕捉到那昭然若揭的动作和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我并没有等太久,那女人温柔地禁锢住少年,一缕一缕揭去少年身上残存的自由,像是在不紧不慢地执行一种甜蜜的酷刑。我想象到了可能的结局(现在探出一小朵泡沫状的云,好像是空中唯一的一朵云),我预见到他们来到她家(很可能是地下公寓,到处摆着大靠枕,猫儿们满地乱跑),少年有些惊慌失措,徒劳地想掩饰自己毫无经验,他决定逢场作戏,装出很在行的样子。我闭上眼睛——如果我真的闭上了眼睛——整理了一下眼前的画面:床上铺着紫丁香色的被子,他们嬉戏着亲吻,少年学着小说中的描写,试图给女人宽衣解带,女人温柔地拒绝了,反而把他脱得一丝不挂。在昏黄浑浊的灯光下,他们看起来真像是一对母子。结局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也许,也许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那就是少年的启蒙没能完成,她阻止了它的发生。漫长的序曲之中,是笨拙的肢体,疯狂的爱抚,在全身游走的双手已经不知何去何从。她会因为他的孤立无援而洋洋自得,傲慢地拒绝他,嘲弄他的天真无邪,使他精疲力竭、茫然失措。这种结局是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那女人要找的不是情人,而是任由她摆布的玩物。这种占有的目的难以理解,只能将其看作一场残忍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欲望被激起却得不到满足,她全情投入,但完全不是因为这少年,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米歇尔痴迷于文学创作和编造不切实际的故事。他热衷于想象奇闻逸事、与众不同的人、并不怎么可恶的怪兽。但那女人诱使他浮想联翩,她的举动也许提供了足够的线索,让人能够猜中真相。我肯定会一连几天都想到那个女人,因为我有冥思苦想的习惯。在她离开之前,我决定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我把眼前的一切(树、栏杆、十一点钟的太阳)放入取景器,然后按下了快门。我立刻发现他们察觉到了。两人都向我看来,少年吓了一跳,面露疑色,女人则恼羞成怒,身体和面孔决然地呈现出敌意,它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偷去,禁锢在一张小小的化学影像里,必将声名狼藉。我还能说出很多细节,但是没有必要了。那女人说什么未经允许不能拍照,要求我交出胶卷。她的嗓音清晰干脆,带着纯正的巴黎口音,言语间措辞越来越夸张,语气越来越强烈。对我来说,给不给她胶卷都无所谓,但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如果有求于我,就得跟我和颜悦色。最后我只是摆明了我的态度:在公共场合摄影非但不受禁止,反而得到了官方和个人的支持。我一边说一边暗喜地看着那个少年,乍一看他好像并没有动,但其实他一直在后退。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去(快得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就跑了起来。可怜的孩子还以为自己是在走开,实则逃得飞快。他从那辆汽车旁边跑过,像一条圣母线一般消失在上午的空气中。

    但圣母线也叫魔鬼涎。米歇尔不得不忍受铺天盖地的诅咒,听那个女人说他多管闲事、愚蠢透顶。他故意做出谦卑的姿态,露出微笑,脑袋稍微动了动,都是些廉价的信号。当我开始觉得厌烦时,听到了一声关车门的响声。戴灰帽子的l立在那儿盯着我们。我那时才恍然大悟,他也是这出喜剧里的一个角色。

    他朝我们走过来,手里握着刚才装模作样在看的报纸。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扭曲的怪相,嘴巴歪斜,脸上布满皱纹,那些皱纹不停地错位变形,因为他的嘴巴在不停地颤抖。那怪相从嘴唇的一边滑动到另一边,像是摆脱了主人的意志,成了鲜活独立的生命。但其他的部位都是固定不动的,他像是个脸上扑满粉的小丑,毫无血色,皮肤干枯,眼窝深陷,漆黑的鼻孔向外翻着,那黑洞洞的鼻孔比他的眉毛、头发,甚至是领带的颜色都更黑。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马路会伤到他的脚;我看到他脚上的漆皮鞋,鞋底薄得简直要他谴责路面上的每一处坑洼。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给他们胶卷,没有遵从他们似乎出于恐惧和懦弱的命令。小丑和女人用目光交流着,我们刚好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这场面令人无法忍受,要用一记噼啪声来打破难堪。我做了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撒腿就跑,我猜我逃跑的速度也就比那少年稍微慢些。跑到铁桥旁边那几座房子前面时,我回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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