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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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3页)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而顿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的阶段。
巴丙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著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著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
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划。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边铃尽管响著,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
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螺旋电器,直锉进灵魂的深处。
阿栗抱著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态,左右摇摆著,喃喃唱著呓语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这儿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送死!”阿栗连声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阴沟里躲一躲……”流苏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了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著。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她挣扎著爬起身来,去找阿栗。一开门,阿栗紧紧搂著孩子,垂著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糊涂了。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著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个大坑。这一次巨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安静。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捶。从天明捶到天黑,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神渐渐衰弱下来,每一个呼啸著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著急,别著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的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
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著黄绿色油布篷,一路颠簸著,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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