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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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3/3页)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模去,像是找著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著,听著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著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著他的棉被,拥抱著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著萨黑夷妮公主。萨黑夷妮黄著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脚下却依旧趿著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黑夷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萨黑夷妮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著,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见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著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席,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著,跟著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全文完□□输入∶无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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