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作家和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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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作家和他的弟弟 (第3/3页)和那一家因为牛羊因为孩子因为地畔而引起纠纷的吵架骂仗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是一首首经典式的诗,常诵常吟,永远也不乏味。每一次重大的写作完成后,每一次遭遇丑恶和龌龊之后,他都会产生回归故土的欲望和需求。在四季变幻着色彩的任何一个季节的山梁上或河川里,在牛羊鸡犬的鸣叫声中,在柴烟弥漫的村巷里,他的“大出血”式的写作劳动造成的亏空,便会得到天风地气的补偿,他的被龌龊过的胸脯和血脉也会得到迅速的调节,这是任何异地的风景名胜,美味佳肴所无法替代的。他的肚脐眼儿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才汲取营养。他回来了。
作家下火车时,朋友刘县长在那儿接站,随后便进入一家新开发出来的民间食物的餐馆。便是豪饮。便是海阔天空的大谝。便是动人的城南旧事式的回忆。作家后来提起了弟弟贷款的事,随意地问:“后来他还缠没缠你?”
刘县长也是多喝了几杯,听罢便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说话都不连贯了:“啊呀!我的我的……作家作家……老哥老哥呀……你的你的……这个活宝活宝……弟弟呀!我现在才……才明白了……你为啥为啥把他……叫‘货’……”
作家倒进一大口酒,没法说话,等待下文。
刘县长仍然止不住笑,拍着作家朋友的肩膀:“任何天才天才……作家……也编不出……的……”
刘县长讲给作家一个可以作为小说结尾的故事——
你弟弟从我办公室走时,我借给他一辆自行车,机关给我配发的一辆新型凤凰车子。咱们这个小县长,天天用汽车接送上下班,我嫌扎眼,就让后勤处给每位头儿配发一辆自行车。他把车子骑走了,两天后给我还回来,交给传达室了。传达室老头儿把车子交给我的时候,我都傻眼了。车铃摘掉了。车头把手换了一副生锈的。前轮后轮都被换掉了。后轮外胎上还扎绑着一节皮绳。只剩下三脚架还是原装货。真正是“凤凰”落架不如鸡了……
作家“噢”地叫了一声,把攥在手里的酒杯甩了出来,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我的多么……富于心计的……伟大的农民弟弟呀!”
刘县长倒是止住了笑:“你不还我车子倒算个屁事!你说你丢了,我还能叫你赔一辆不成?可他……偏偏耍这种把戏……”
“这就是我弟弟。常有叫人意料不到的创举,叫你哭笑不得,叫你……”
刘县长说:“我看着那辆破自行车,突然就想起你常常挂在嘴上的‘这个货’!我忍不住就说了你的‘这个货’的称呼……才体会到这个称呼真是恰到好处……”
当日后晌,作家就回到了父母仍然固守着的家园。没有热烈,却是温馨。窑洞整个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火炕已经烧热。新添的一对沙发和一只茶几,使古老的穴居式的窑洞平添了现代文明生活的气氛。父母永远都是不需要客套式的问候的,尤其是对着面的时候,看一眼那张镌刻在心头的脸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他随后转悠到弟弟的窑院来。
弟弟正蹲在窑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哥就搬出一只马扎来。作家没有坐,站在院子里,看满院作务过庄稼的休眠着的土地。宽敞的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统统落叶了,树干刷上了杀灭病菌虫害的白灰灰浆。一边墙角是羊圈,一边墙角是鸡舍。一只柴狗窜进窜出。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令人感到舒服的庄稼院儿。
客运汽车公司显然没有办成。那辆偷梁换柱而焕然一新的自行车撑在储藏棚子门里。所有零部件都是锃亮的,只有三脚架锈迹斑驳,露出一缕寒酸一缕滑稽一缕贼头贼脑。
作家用嘴努努自行车,说:“兄弟,再去借用一回,把他的三脚架也换回来。”
“不用了,不用劳神了。”弟弟顺茬儿说,“三脚架一般不会出问题,新的旧的照样能用。”
“你也太丢人了!”作家终于爆发了。
“我丢什么人了?”弟弟一脸的诚实之相。
“我给你买不起‘中巴’,买一辆自行车还是可以的嘛!”作家摊开手,说,“你怎么能这样?”
“噢哟哟哟!”弟弟恍然大悟似的倒叹起来,“这算个屁事嘛!也不是刘县长自己掏钱买的,公家给他配发的嘛!公家给他再买一辆就成了嘛!公家干部一年光吃饭不知能吃几百几千辆自行车哩!我揣摸几个自行车零件倒算个屁事!”
作家说:“我现在给你二百元,你去买新车子。你明儿个就把人家的零件送回去。”
“你这么认真反倒会把事弄糟了。”弟弟世故地说,又嘻嘻哈哈起来,“刘县长根本没把这事当事……权当‘扶贫’哩咯……”
作家瞅着嘻嘻哈哈的弟弟,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走出了窑院。晚炊的柴烟在村巷里弥漫起来,散发出一种豆秆儿谷秆儿焚烧之后混合的熟悉的气味。作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起来,我的亲人们哪……
2000年秋于礼泉(2001年8月20日重写于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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