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何谓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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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何谓良师 (第1/3页)大概是70年代末的最后一年的初夏,关中平原正勃发着一年四季里最迷人的景致,复苏的中国文学界亦如这自然界的景致一样撩拨着新老作家们的创造欲望。那时候,我去刚刚恢复不久的陕西作家协会参加一个什么会议,认识了吕震岳先生,直到今年春天我去他的灵堂前点燃一炷紫香,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涌流的泪水了。
那次会议即将结束时,吕震岳来到我住的房子。“你是陈忠实吧?”问过我的名字又自报家门,“我是吕震岳,陕报文艺部的。”我便让座倒水,尤其是对一位年长于我的头发已显得稀疏的老编辑,因为头次见面,愈是礼仪敬重。他坐下后没有寒暄和客套,直接谈明来意,约我给陕报文艺版写篇小说:“你以前的几篇小说我看过,很不错,有柳青味儿。”我便应诺下来。他又叮嘱说:“一版顶多只能装下七千字,你不要超过这个数就行。”说罢就告辞了,干脆利索。
我那时候的心态刚刚调整过来。三年前的1976年春天,刚刚恢复的《人民文学》约我到北京参加一个写作笔会,我写了一篇适应当时反“走资派”的小说在该刊物上发表了,引起较多反响。随着“***”的倒台和在一切领域里的拨乱反正,我在社会政治领域里的巨大欢欣与在写作上的受挫,形成剧烈的心理冲突,直到1978年的冬天,仍然陷入在真实的又不想被人原谅的羞愧之中。记得我当时正在灞河河堤的会战工程中领工,我和指挥部的同志住在河岸边土崖下的一座孤零零的瓦房里,生着大火炉睡着麦秸铺。正是在被春汛严逼压迫着的紧张的施工过程中,我先后读到了两篇记忆犹新的短篇小说,先是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陕西青年作家莫伸的《窗口》,后是被后来公论作为新时期文艺复兴潮声的刘心武的《班主任》。莫伸比我年轻许多而刘心武和我同龄,然而都是崭露头角的文学新人,都是从刚刚解冻的文坛土壤里蹿出来的惹人眼目的新苗。我读着这些优美的小说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受挫,更深地陷入羞愧之中,便把全部激情都转移到我所指挥着的河堤工程上。
直到这个工程完工的1978年秋天,我便调入西安郊区文化馆。我再三地审视自己判断自己,还是决定离开基层行政部门转入文化单位,去读书去反省以便皈依文学。郊区文化馆在小寨,有两处办公用房。一处在小寨俱乐部的小楼里,住着大多数文化干部和文化领导;另一处是“*****”前的老文化馆所在地,全部是平房,已破落残损,有三四位干部挑着好点的房子住着,院中荒草尽兴地繁衍着。我便选了东南角一间空房,把一卷铺盖卸下来,掉下来的半张顶棚的苇箔经民工重新搭吊上去,残留在墙上的黑墨标语被我用报纸糊住了……我便坐下来读书。窗外是农民的菜地,生长着日见膨大的白菜;白菜地的畦梁上插长着绿头萝卜,也是日渐粗壮着。我从早读到晚,或借或买,图书馆里获得解禁的小说和刚刚翻译出版的国外的虽然获过诺贝尔奖但对我们却陌生的大家名作,一概抱来阅读。目的只有一点,用真正的文学来驱逐来荡涤我的艺术感受中的非文学因素。“***”可笑的“三突出”创作原则因为太离谱姑且不论,十七年里极“左”的文学创作的理论和思想,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文学自己的因素,是强加以至强奸文学的非文学因素。对于非文学因素的荡除和真正的纯文学因素的萌生,对写作者来说,用行政命令是不行的,只有用阅读真正的文学作品来荡除——假李逵只能靠真李逵来逼其消遁。
我的自我审视和自我选择在我的感受里是正确的。阅读使我进入了真正的五彩缤纷的小说世界,非文学的因素基本被廓清了,我才觉得我正临门属于真实的文学的殿堂。信心也恢复了,羞愧的心理得到了调整,创作的欲望便冲动起来。直至今天,我依然难忘1978年的那个自虐式的阅读和反省的冬天,每每经过翠花路看见历史博物馆的漂亮建筑群,我便想到我曾居住过的那间房子和窗外的菜地,但现在都荡然无影了。1979年春节过后,我在那间小房子里重新开始写作小说了。正是在我刚刚涌起新的创作激情里,我遇见了吕震岳,他向我约稿。
我十分珍惜吕震岳的约稿,同样是那个羞愧心理的继续。那篇反“走资派”小说所产生的对我的看法,仍然是我的神经最敏感的因素,因而对那些依然还约我稿的编辑,更多的是一种被信赖被理解的感遇之恩了。由是,便想着应该尽力写好一篇小说送上,不至使这位初次见面的长兄失望。然而正在构思中的一篇小说篇幅较大,原计划给《人民文学》的,不怕长,便想着写完这个短篇之后,接着为陕报老吕再写,七千字是一个不能突破的限制。这时候,接到吕震岳一封信,信皮和信纸上的字都是用毛笔写的。字很大,虽称不得作为装饰和卖钱的书法,却绝对可以称做功夫老到的文人的毛笔字。内容是问询稿子写得怎样了,一月过去了怎么没有见寄稿给他。我读罢便改变主意,把即将动笔要写的原想给《人民文学》的这个短篇给老吕,关键是怎样把原构思的较大的篇幅压缩到七千字以内。如果就结构而言,这个短篇是我的短篇小说中最费过思量的一篇,及至语言,容不得一句虚词冗言,甚至一边写着一边码着纸页计算着字数。写完时,正好七千字,我松了一口气,且不说内容和表现力,字数首先合乎老吕的要求了。这就是《信任》。
稿子写成心里又有点不踏实,主要是内容。这篇小说写一位挨整受冤的农村基层干部,以博大的胸襟和真诚的态度对待过去整他的“冤家仇人”,矛盾甚至很尖锐。写成后我又有点踌躇,当时正是伤痕文学如苦水怒潮般汹涌,控诉祸国殃民的“***”,社会生活中亦是平反冤假错案刚刚激起社会各阶层强烈反应的普遍性情绪,围绕着“四清”运动的矛盾,农村社会的新的矛盾和社会心理也很尖锐和复杂。这篇小说以这样的人物出现,会不会引起误解?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带着稿子去找老朋友张月赓,让他给看看,以较为客观的眼光给我把握一下。
张月赓还住在《西安晚报》社的两层简易居室里,一大间屋子没有隔间,既是卧室也是书房又兼着会客用。部队作家丁树荣已先在座,见面自然都很高兴。我说了事由,便拿出刚刚写完的稿子,二人连续着读了,对我申明的担心以为是多余。丁树荣很热情,说他和老吕很熟悉,正好还要去找老吕,可以替我捎带上稿子。我就把稿子交给丁树荣,夹没夹一纸给老吕的短笺已经忘记了。我第二天就下乡参加夏收劳动去了。
从把稿件交给丁树荣那天起,恰好一周时间,《信任》便在《陕西日报》的文艺版面上刊出了,时间是1979年6月3日。这是我自有投稿生涯以来发表得最快的一篇作品。我听到了我周围的熟识的行政干部的议论,尚不敢完全轻信,以为可能有更多的鼓励的因素。又过了大约不足半月,我刚刚从乡下参加夏收劳动归来,又接到吕震岳一封信,意思说作品发表后引起普遍反响,已收到不少读者来信,让我到报社去看看那些读者来信的评说。
我心里便有点按捺不住,骑上自行车绕大雁塔那条路奔东大街的陕报去了。似乎是一种潜意识,我尤其看重读者的反应,想听听文学圈以外的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的读者的评说,直到今天依然是这种心理。这应该是我第二次和吕震岳见面,老吕对我似乎已经是老早的熟人一样随意了。记得我见他第一面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说话的高嗓子大调门。这回在他的编辑桌旁,不仅依然着这种说话,笑声同样是高腔大声,用畅快用爽朗这些词来形容似乎总不到位。他的情绪很兴奋,完全是一种编发了一篇引起普遍反响的稿子的由衷的快慰。他一边给我述说着丁树荣怎样捎稿给他,他读后的感觉和抓紧处理稿子以促使其尽快见报,一边用右手频频做着手势。我是深深地被感染被感动了的。一个职业编辑,一位长我起码十岁的老兄,毫不掩饰他的兴奋之情,像年轻人一样手舞足蹈着高声叙说着哈哈大笑着,给我一种赤诚热心而不无天真的强烈印象。他随之把一摞读者来信取出来交给我,感慨地说,看看,刚发表十来天,来了多少信说这个作品。
我一封一封读着那些从全省各地发往报社的信,禁不住眼热欲泪。不完全因为他们对我的一篇小说说了怎样的好话,更多的是我太需要他们对我的“信任”了。因为那篇写反“走资派”的小说造成的不良影响,我企图以新的创作来挽回,挽回那些可能弃我而去的读者,重新建立我和读者的真诚的信赖。那一封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向我证明了最基本的这一点,正是我最心虚着乞望充实的一点。然而其中有一封信,以不屑的口气评说《信任》,更以不屑的口气讥讽着我,说我在“*****”期间写过适应时风的小说,现在又倒过来写什么《信任》,等等。我以为他说的是基本客观的事实,他肯定读过我过去写的几篇以阶级斗争为主调的短篇小说。不屑的讥讽的口吻不是批评的关键,亦可促使我更进一步做人生和文学的反省。这些信后来由老吕选发了三篇,在《作者·读者·编者》专栏里,我也看到了。有趣的是,十五六年后,我躲在渭南一家招待所里写几篇应急的短文,有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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